Monday, December 18, 2006

卞之琳

《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Henri Rousseau "The Dream"








雖然簡單,但看著看著總有很舒坦的感覺。

William Blake













非常literal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Friday, December 15, 2006

《愛觀星的男人》 鍾偉民

蘇格蘭有一個愛觀星的男人,為了要跟星空親近,到一個孤島當上燈塔管理員,每隔半年,才放假回家跟妻子相聚;平日陪伴他的,就只有幾隻羊,以及數不清的海島。
他的妻子沒有埋怨,反而更珍惜相聚的日子。
後來,她也當上了燈塔管理員。她的燈塔,跟丈夫身處的孤島相距二十五里。每個晚上,他們都可以看到燈塔上的微光。這點微弱的紅光,就像在夜空不斷傳送的思念。
夫妻倆最不願意遇上有霧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好寂寞,海上白漠漠,煙霧會遮沒燈光,會看不見另一座燈塔的方向。
沒有愛情的日子,也許,只是煙霧濃重,看不見燈塔的日子。



這篇文章鍾偉民寫了有快十年了,曾刊在蘋果日報的副刊上,我剪下來班上一堆女同學抄錄傳閱,初中某段時間所有女同學的記事簿上都有這篇文章。
幾許風雨後再看,似又沒了以往的悸動。

《一代人》 顧城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這是一首死亡的詩。

李清照詩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
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
載不動許多愁。


《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
雲窗霧閣常扃,
柳梢梅萼漸分明,
春歸秣陵樹,
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
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彫零,
試燈無意思,
踏雪沒心情。


《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
星河欲轉千帆舞﹔
彷佛夢魂歸帝所,
聞天語,
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
學詩漫有驚人句﹔
九萬里風鵬正舉,
風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滿庭芳》

小閣藏春,
閒窗銷晝,
畫堂無限深幽。
篆香燒盡,
日影下簾鉤。
手種江梅更好,
又何必臨水登樓?
無人到,
寂寥恰似何遜在楊州.
從來如韻勝,
難禁雨藉,
不耐風揉。
更誰家橫笛,
吹動濃愁?
莫恨香消玉減,
須信道掃跡難留。
難言處,
良窗淡月,
疏影尚風流。


《慶清朝慢》

禁幄低張,
雕欄巧護,
就中獨占殘春。
客華淡佇,
綽約具見天真。
待得群花過後,
一番風露曉粧新。
妖嬈艷態,
妒風笑月,
長殢東君。
東城邊,
南陌上,
正日烘池館,
競走香輪。
綺筵散日,
誰人可繼芳塵?
更好明光宮殿,
幾枝先近日邊勻,
金尊倒,
拚了盡燭,
不管黃昏。

《聲聲慢》 李清照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愁字了得

《短歌行》 曹丕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Our brains in pictures


"The Three Oddest Words" by Wislawa Szymborska

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Future,
the first syllable already belongs to the past.

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Silence,
I destroy it.

When I pronounce the word Nothing,
I make something no non-being can hold.

"Tortures" by Wislawa Szymborska

Nothing has changed.
The body is susceptible to pain,
it must eat and breathe air and sleep,
it has thin skin and blood right underneath,
an adequate stock of teeth and nails,
its bones are breakable, its joints are stretchable.
In tortures all this is taken into account.

Nothing has changed.
The body shudders as it shuddered
before the founding of Rome and after,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before and after Christ.
Tortures are as they were, it's just the earth that's grown smaller,
and whatever happens seems right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wall.

Nothing has changed. It's just that there are more people,
besides the old offenses new ones have appeared,
real, imaginary, temporary, and none,
but the howl with which the body responds to them,
was, is and ever will be a howl of innocence
according to the time-honored scale and tonality.

Nothing has changed. Maybe just the manners, ceremonies, dances.
Yet the movement of the hands in protecting the head is the same.
The body writhes, jerks and tries to pull away,
its legs give out, it falls, the knees fly up,
it turns blue, swells, salivates and bleeds.

Nothing has changed. Except for the course of boundaries,
the line of forests, coasts, deserts and glaciers.
Amid these landscapes traipses the soul,
disappears, comes back, draws nearer, moves away,
alien to itself, elusive, at times certain, at others uncertain of its own existence,
while the body is and is and is
and has no place of its own.

"It Could Happen" by Wislawa Szymborska

It could have happened.
It had to happen.
It happened sooner. Later.
Nearer. Farther.
It happened not to you.

You survived because you were the first.
You survived because you were the last.

Because you were alone. Because of people.
Because you turned left. Because you turned right.
Because rain fell. Because a shadow fell.
Because sunny weather prevailed.

You were in luck - there was a forest.
You were in luck - there were no trees.
You were in luck - a rake, a hook, a beam, a brake,
a jamb, a turn, a quarter inch, an instant.
You were in luck - just then a straw went floating by.

As a result, because, although, despite.
What would have happened if a hand, a foot,
within an inch, a hairsbreadth from
an unfortunate coincidence.

So you're here? Still dizzy from another dodge,
close shave, reprieve?
One hole in the net and you slipped through?
I couldn't be more shocked or speechless.
Listen,
how your heart pounds inside me.

Story of Plato

Wednesday, August 30, 2006

《我的四個假想敵》余光中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台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捨不 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 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裡,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裡,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 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 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 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 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 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裡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裡應外合才 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 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裡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發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 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 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裡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回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 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裡,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 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 什麼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趁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我的四個假想敵(Ogden Nash, 1902-1971)勸我們如此。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 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裡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傢伙?」

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裡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悠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裡陪他游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採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 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 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裡,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翻,哪有這麼二十四小 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后,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 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 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 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台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 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其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 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 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迴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 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 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裡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 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 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羡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 什麼可羡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游的盛況, 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 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 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 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 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21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搏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 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麼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裡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痴,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 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

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

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 蠻!」後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 外。如果有個台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 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發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余宅。

Wednesday, August 09, 2006

人生如戲——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白先勇)

  一九八三年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Williams)逝世,美國戲劇、文學界開始替威廉斯蓋棺論定,一般評論家大都推許威廉斯乃尤金·奧尼爾後,美國劇壇第一人,有人甚至認為威廉斯至少應與奧尼爾平起平坐,即使對威廉斯的晚期作品曾大加撻伐的劇評家,也不得不承認威廉斯是美國戲劇史上的一道大放異彩的里程碑。威廉斯去世後這幾年,只要去美國大大小小的劇場逛一周,大概總會在舞臺上撞見威廉斯劇中幾個人物:蘿娜、白蘭芝、瑪琪,因為他的幾出名劇《玻璃動物園》、《欲望號街車》、《熱屋頂上的野貓》早已變成家喻戶曉的經典之作了,在美國劇場一再演出。事實上威廉斯自一九四五年《玻璃動物園》上演一炮而紅,三十多年來一直是美國劇壇上一個熱鬧非凡的人物,大起大落,轟轟烈烈。他興起得猛,一九四七年《欲望號街車》在百老彙首演,紐約觀眾為之瘋狂。威廉斯親自登臺謝幕,觀眾掌聲半小時不歇,一時佳評如湧,世界劇壇,刮目相看。未幾,《欲》劇便越洋過海到倫敦、羅馬登臺去了。在倫敦是由英國舞臺巨擘勞倫斯·奧立佛執導,首席女演員費雯麗飾演白蘭芝,演出盛況,可以想見。羅馬演出也不遑多讓,導演由影劇大師維斯康堤親自出馬,女主角是義大利影劇皇后安娜麥蘭妮(AnnaMagnani)。威廉斯征服了歐洲,他的戲劇後來在法國、瑞典甚至俄國都繼續演出。以歐洲人的文化優越感,美國劇作家想在歐洲舞臺上揚眉吐氣,確非易事。當然,《欲望號街車》紐約演出成功是一大關鍵,那次由大導演伊曆卡山執導。威廉斯有幸,終其生與卡山合作無間,卡山是他的知己也是他的諍友,後來《欲望號街車》改編成電影,仍舊由卡山執導筒。《欲望號街車》的電影亦變成經典之作,費雯麗為此贏得第二座奧斯卡金像獎。紐約首演,竄紅了馬龍白蘭度,他飾史丹尼一角,原始粗獷的雄性力量風靡了美國觀眾。《欲》劇在世界各國輪回上演時,威廉斯的鋒頭算是出盡了。他這一紅就紅了十五年,一個劇接一個劇,《熱屋頂上的野貓》,一演七百場,《夏日煙雲》、《青春鳥》、《玫瑰紋身》、《驟然去夏》,一直到一九六一年的《大蜥蜴之夜》,一陣陣的掌聲、一座座的戲劇獎源源而來。同時他的十七部作品又搬上了銀幕,一時名利雙收,威廉斯成為美國影劇界的天之驕子,真可謂躊躇滿志。可是突然間,如同快車出軌,威廉斯的聲譽一落千丈,一度為他喝彩歡呼的劇評家不再捧場了,他們一起舉起了鞭子,朝他撻笞過來。六十年代,威廉斯的每一出戲登臺,評論界都是一片噓聲,他的觀眾也棄他而去,他們的喝彩聲轉而投向了後起之秀愛德華·阿爾比(EdwardAlbee),阿爾比的《靈欲春宵》(WhoIsAfraidofVirginiaWoolf?)一九六二年登上百老彙,轟動的情況不下當年《欲望號街車》。阿爾比的劇出言尖酸辛辣,對美國的家庭婚姻制度揭露嘲諷,毫不留情,觀眾認為過癮。事實上六十年代美國的社會文化正在巨變,觀眾的價值觀及口味也在改換,威廉斯筆下傷殘寂寞的人物,出自靈魂深處的呐喊,六十年代的觀眾大感吃不消。一夕間,威廉斯受盡白眼,飽嘗世態炎涼。但是威廉斯並不認輸,他仍舊頑強的堅守自己的創作原則,不肯媚眾。劇評人罵他,他便罵回去,這當然又得罪了不少人。六九年他的《在東京旅館的酒吧裏》上演,《生活》雜誌一篇文章乾脆宣佈了威廉斯戲劇生涯的死亡。六十年代,威廉斯愈來愈靠酒精藥物的支撐,這下終於精神崩潰,被關進瘋人院三個月。七十年代,威廉斯如同浴火鳳凰,從他生活的灰燼中復活,飛揚升起,威廉斯又開始一個接一個的劇本寫下去了,而他的人物仍舊繼續在孤絕痛苦中大聲呐喊--他有一出戲劇名就叫《呐喊》(Outcry)--不過他們的呐喊卻甚少得到迴響,威廉斯再也無法重振當年劇壇雄風。撫今追昔,威廉斯的晚年是相當悒鬱的。然而威廉斯並不甘寂寞,他的戲劇生涯不再輝煌,他就抛頭露面到處接受訪問上電視做起""來,而且經常口無遮攔。大概他覺得這樣還不過癮,一九七二年他出版了自傳,這是一本赤裸裸的"懺悔錄",作風大膽,美國文藝界為之咋舌,當然也有嗤嗤的笑聲。但威廉斯一向我行我素,旁若無人,他描寫人類感情從來不加掩飾,這是他作品感人的地方。他在自傳中,有勇氣把自己的內心感情和盤托出,實在也就不足為奇了。

  威廉斯這本"懺悔錄"從他少年落拓江湖,壯年叱吒風雲,一直寫到他晚年鬱鬱寡歡,眾叛親離。這本自傳的形式相當特別,完全是意識流式的自由聯想,時間跳前跳後,很像一出新潮電影。人名地名,五色繽紛,令人目不暇接,但史實並非這本書的重點,事實上威廉斯常常記錯日期事實。這本自傳感人的地方在於威廉斯對他的戲劇創作鍥而不捨,鞠躬盡瘁的精神,以及他在愛與欲之間的彷徨、沉淪、追悔、煎熬。戲劇創作與愛欲的追逐佔有了他整個的人生,而前者又遠重於後者,後者只是前者的燃料。他的好友伊曆卡山評論威廉斯:"他的生命都在他的作品裏。"這是知言。只有瞭解了威廉斯對他的創作是如何的執著嚴肅,我們對他放浪形骸的生涯才會寬容諒解。威廉斯一生中寫下了數量驚人的作品:二十五出長戲、四十個短劇、兩本長篇小說、六十個短篇小說,還有一百多首詩。他在酗酒服藥的時候,不停的寫作,滿街追逐男孩子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寫作,他明知自己的創作力逐漸衰退,但他仍然鼓起勇氣,奮筆直書。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為寫作而活的。威廉斯的健康一直不好,一身的病,但居然活到七十二歲,是創作支撐了他的生命。

  一個劇作家的生活當然是在劇場裏,每一個劇本的演出,威廉斯都是全心投入的,從跟導演討論劇本起,選角、排演,直到首演,他莫不參與。威廉斯與不少一流大導演合作過,他最欽佩的除了伊曆卡山外,還有荷西·昆泰洛(JoseQuintero)。昆泰洛挽救了他的《夏日煙雲》,又導了他的電影《史東夫人的羅馬春天》--那是威廉斯最欣賞的一部電影,他的其他電影,他大多嗤之以鼻。威廉斯能夠與幾個大導演和諧相處,倒也出人意料之外,尤其是對卡山,他從善如流,主要是他們兩人互相瞭解尊重,不受他尊重的人,他罵出來的話,可不好聽。每次演出,威廉斯一定堅持他有選角權,這一點他絲毫不肯讓步。戴安娜·巴里摩(DianaBarrymore)是他的好友,她出身巴里摩戲劇世家,也是當時美國舞臺紅演員;巴里摩極力爭取《青春鳥》中公主一角,勢在必得,可是威廉斯卻狠心把她否決掉了,他認為她不對型。巴里摩心灰意懶,幾天後自殺身亡。威廉斯很難過,但他卻認為一個作家必須保護自己的作品,他的作法顯然是對的,一個劇本無論如何精彩,角色不對,一定砸鍋。後來傑羅汀·佩吉(GeraldinePage)飾演公主,果然光芒四射。威廉斯對待自己的劇作,確實是一絲不苟的。排演的時候,他常去坐鎮,他的劇本修改又修改,有時候演員感到不勝其煩。不過他與演員倒相處得很好,尤其是女演員,像義大利的安娜·麥蘭妮、泰露拉·班克赫德(TallulaBankhead)、瑪琳·史黛普敦(MaureenStapleton)這些熠熠紅星都成了他的好友。他對她們嘴巴很甜,從來不吝稱讚。後來她們發覺原來他對她們說的都是同樣的一句話:"你是演我劇本最偉大的女演員!"威廉斯是在替他的女主角打氣。首演日期愈近,威廉斯的脾氣就變得愈暴躁不安,喝更多的酒,吃更多的藥,才能安眠。有幾次首演,還沒等到落幕,他就逃離紐約,一個人到遠遠的地方躲起來了,因為他不能面對觀眾;他是那麼希望觀眾喜歡他的劇,接受他的劇,他也不能承受劇評人的冷嘲熱諷,他內心其實非常在乎劇評人對他藝術的肯定。《在東京旅館的酒吧裏》上演失敗,他索性飛到東京去,遠離美國。從編寫劇本到舞臺演出,其間過程的艱辛痛苦,只有參與者才能體會,但觀眾是無情的,後臺的汗與淚他們看不到,也不會關心。每一次的演出,對威廉斯都是一項嚴酷的考驗,而演出失敗的打擊,又是那般的沉重而令人沮喪。奇怪的是,威廉斯明知戲劇生涯的殘酷無情,他卻偏偏樂此不疲,後二十年,屢戰屢敗,他仍舊屹立不墜,支撐到底。做為一個劇作家,威廉斯勇氣可嘉。

  有的作家生活與作品不一定有很大的關聯,如果亞瑟·米勒(ArthurMiller)寫一本自傳,我不會有興趣去看,最多去翻翻他跟瑪麗蓮夢露的那一段情。但是威廉斯他的人與文是分不開的,他的作品可以說都是他的自傳,如果不瞭解威廉斯的一生,對他作品的欣賞會隔了一層。威廉斯於一九一一年出生在密西西比州,他的家庭是個典型的南方沒落世家,到了他父親家世已經很破敗了。他父親是個皮鞋公司的售貨員,言行粗鄙,對他這個敏感內向的天才兒子毫無瞭解,而且常常笑他娘娘腔,叫他"南茜小姐"。當然父子之間相處得不好,威廉斯在密州念大學念到一半便被他父親抓到鞋工廠打工去了,後來他是到愛奧華大學念畢業的。我記得在愛奧華念書的時候,那邊的人提起威廉斯曾是愛大的學生,仍然覺得十分光彩。威廉斯的母親也是一個典型的南方仕女,年輕時曾經風光一時,後來就只有生活在回憶裏了。《玻璃動物園》裏那個沉醉既往喋喋不休的母親亞曼黛就是威廉斯自己的母親愛溫娜女士的寫照--那是威廉斯戲裏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愛溫娜是個徹頭徹尾的清教徒,威廉斯時常抱怨他對性的罪惡感是源自他母親的灌輸。威廉斯初嘗禁果是他在愛奧華大學念書的時候,對象是個惹火女郎,那時威廉斯已經二十七歲了,對美國人來說,他開竅開得算是晚的。二十八歲的時候,威廉斯變成了同性戀,他同室的男學生長得極俊,兩人互相愛慕,晚上常常擁抱在一起,威廉斯"顫抖得像一片落葉",可是抖了一夜,兩人居然還是清清白白的,這也不可思議。可見得早年的威廉斯的確內向羞怯而且性壓抑,與他後來放浪不羈形成鮮明對照。

  在家中,威廉斯與他的姐姐若絲(Rose)自小親密,事實上若絲是威廉斯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他對他姐姐終生不渝的愛、同情、憐憫、呵護、照顧,展示了威廉斯最人性的一面。他的許多劇是寫若絲或者是為若絲而寫的。若絲與威廉斯兩人氣質個性都很相像:極端羞怯敏感、神經質、容易受傷,而又愛好藝術。若絲瞭解她的弟弟,也器重他的藝術天才。姐弟二人,在感情上,一生相依為命。可是若絲的命運相當悲慘,二十出頭便患了精神分裂症,她母親聽信醫生的話送她去開腦,動前葉切除手術。若絲再也未能恢復正常,在療養院度過一生。這件事對威廉斯是個莫大的打擊,他始終未能原諒他母親。《玻璃動物園》中的蘿娜就是若絲的化身:一個身心都受了傷殘的女孩。這是威廉斯的成名作,因為自傳性強,威廉斯注入真摯深厚的感情,感人至深。

  威廉斯自己承認他師承契訶夫,並認為《海鷗》是最偉大的現代劇。威廉斯確實繼承了契訶夫抒情劇的傳統,契訶夫抒情劇中悒鬱的調子、絕望的悲哀,以及對往日光榮無限的追念,都可在威廉斯自己的劇中尋到。威廉斯曾說他的劇是一闋追悼美國南方文化沒落的挽歌。確實,威廉斯的每一個劇幾乎都可以說是一首挽詩:哀挽南方過去的光榮,更哀悼他姐姐若絲悲慘的命運以及他自身的悲歡離合。當然,這些挽歌唱得最精彩的,仍舊是他的壓卷之作:《欲望號街車》。《欲望號街車》是美國戲劇史上的一道里程碑,白蘭芝·杜寶娃(BlancheDubois)是威廉斯所創造最成功的人物。白蘭芝生活在幻想與過去中,她在少女時期嫁給了一個年輕貌美的詩人,她崇拜她的丈夫,她狂愛他。有一天她發覺詩人竟是個同性戀者,跟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在做愛,她的愛情理想頓時幻滅,她的年輕丈夫也因此羞愧自殺。白蘭芝滿懷罪疚,開始自我放逐,過著放蕩淫亂的生活,希望在別的男人身上,尋找愛的救贖,可是她最後一個機會也被她那野獸般的妹夫摧毀了。最後白蘭芝精神崩潰,被送進瘋人院去。在威廉斯的心目中,白蘭芝這個遲暮美人可說是代表了美國沒落的南方。此劇在羅馬排演時,大導演維斯康堤對威廉斯說:白蘭芝就是你。維斯康堤頗有見地,事實上白蘭芝是威廉斯與他姊姊若絲合起來的畫像。白蘭芝具有若絲的神經質、敏感脆弱,但又有南方仕女的高貴,而她所患的靈與肉的分裂症卻是威廉斯的,她對美與詩無窮的嚮往,在肉欲的墮落中掙扎尋找救贖,則完全是威廉斯本人的經驗。威廉斯對白蘭芝灌注了如許深厚的個人感情,難怪白蘭芝從靈魂深處發出來求援的哀號是如此震撼人心。費雯麗在舞臺及銀幕上把白蘭芝演活了,她演得那般入戲,最後真的精神崩潰,把自己當成了白蘭芝。我看過不少人演白蘭芝一角,最後一個是費·唐娜薇(FayeDunaway),她的演技很傑出,奈何費雯麗演得太精彩了,她是天才中的天才,除了她,我無法接受別人扮演白蘭芝。威廉斯其他幾個劇中人物也有若絲的影子,如《夏日煙雲》中的愛爾瑪;甚至他晚期的作品,若絲也一再出現,他的《呐喊》中兩兄妹的悲劇,又完全是他與若絲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威廉斯無法挽救他姐姐的悲劇,大概只有在他的劇中,他才能使他的姐姐復活、不朽。威廉斯照顧若絲無微不至,無論多忙,他總設法抽空到紐約療養院去探望若絲,帶她出去吃飯看戲,甚至在他得獎的慶功宴上,他也攜帶若絲出席,大概他要他姐姐也分享他的榮耀吧。雖然若絲不一定瞭解威廉斯得獎的意義,但是她跟她弟弟在一起總是快樂的。有一次威廉斯去療養院看若絲,若絲並不清楚她弟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劇作家了,她以為他還是他們父親鞋公司的一名小工,她悄悄塞給他十塊錢說道:"湯姆,你不要在鞋工廠打工了,你去寫你的詩去,我來支持你。"威廉斯一個人躲進車子裏,感動得流下淚來。威廉斯晚年酗酒服藥,變得多疑暴戾,最後弄得眾叛親離,親友對他敬而遠之,大概他覺得只有若絲對他的愛才是永恆不變的。

  在威廉斯的生命中,進進出出的男人,多不勝數。有兩類男人吸引他,而且都是年輕的。一類是舞者、詩人、畫家,屬於性靈的,另一類是屬於肉欲的,水兵、男妓。事實上威廉斯對同性戀的態度相當曖昧複雜。一方面他完全接受他自己是同性戀者的事實,他的作家好友卡蓀·麥卡勒斯(CarsonMcCullers)的丈夫李斯要自殺,威廉斯問他為了什麼,李斯說:"因為我發覺我是同性戀。"威廉斯當場大笑,他沒料到李斯後來真的自殺了。他說:"李斯,我絕不會因為我是同性戀就跳窗戶自殺,除非有人強迫我不許做同性戀!"同性戀對於他是代表一種美與青春的追逐,類似托瑪斯·曼的小說《威尼斯之死》中老作家奧森巴赫對美少年達秋的追求。因此他的劇中往往有美少年的出現:《欲望號街車》中的詩人、《奧非亞斯下地獄》中的流浪者、《牛奶車不再靠站》中的克利斯,他們都代表一種理想、一種希望,也是威廉斯終生在追逐的愛情的幻影。他的第一個戀人是個加拿大的俊美舞者琪普(Kip),琪普患腦癌早夭,威廉斯把琪普一張照片隨身攜帶了二十年。但是同性戀對威廉斯亦有其黑暗恐怖的一面。《驟然去夏》(SuddenlyLastSummer)中描寫富家子沙巴斯金被一群野孩子在一個熱帶島上活生生吞噬掉,沙巴斯金是一個放縱於肉欲的同性戀者,這個劇的象徵意義當然是把同性戀寫成一種吃人的儀式。威廉斯未發跡以前在洛杉磯及紐約的格林威治村流浪,經常到外面去勾引水兵,有一次撞到惡人被打落兩顆門牙,恐怖經驗威廉斯是有過的。追根究底,威廉斯對同性戀的態度還是受到他基本上靈與肉分裂的影響,他一生都在性靈昇華與肉欲沉淪之間彷徨掙扎,他的劇中人物也都在天堂地獄兩極之間浮沉煎熬。

  威廉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就是法蘭克·梅羅(FrankMerlo),威廉斯昵稱他法蘭琪(Frankie),法蘭琪與威廉斯一起共度了十四年,從一九四八到一九六二,那是威廉斯事業最輝煌的時期,也是他感情最有著落的一段歲月。法蘭琪是義大利西西里島人,他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曾經開過卡車,但是人很聰明敏感,勤勉向上,他的文藝修養全是自修的。法蘭琪長得不算特別俊美,但相當帥氣。他為人正直堅忍,極有西西里島人的一份自尊自愛。威廉斯與法蘭琪結緣於美國東岸的鱈魚岬(CapeCod),那是美國同性戀者常去度假的地方,兩人開始只是一段露水姻緣,在沙堆裏就做起愛來了。翌年,威廉斯在紐約街上又碰見法蘭琪,他問他為何不與他聯絡,法蘭琪答道:"我才不要攀龍附鳳呢!"原來《欲望號街車》已經上演,威廉斯紅遍了半邊天。他就是欣賞法蘭琪這分傲氣,法蘭琪跟威廉斯在一起絕對是平起平坐的,他愛的不是威廉斯的名,而是威廉斯的人。法蘭琪跟威廉斯在一起的十四年,威廉斯的日常生活都由他一手照顧,他是威廉斯的秘書、保姆、廚子,當然也是他的愛人。一天威廉斯與華納公司大老闆傑克華納談拍電影的事情,法蘭琪也在旁,財大氣粗的大老闆問法蘭琪:"你是幹嘛的?"法蘭琪回答:"我是陪威廉斯先生睡覺的。"威廉斯大樂,他極賞識法蘭琪不畏權貴的精神。起初兩人確實甜蜜了一陣,威廉斯在那時寫下了《玫瑰紋身》,那是他最樂觀的一個愛情喜劇:一個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婦被一個卡車司機撩起了一片熾熱的愛情。這幕火辣辣的愛情劇十分能夠反映威廉斯當時的心情,當然,法蘭琪也開過卡車的。《玫瑰紋身》後來拍成電影,安娜·麥蘭妮還贏得了一座金像獎。《玫瑰紋身》劇本出版時,威廉斯寫明瞭獻給法蘭琪:"給法蘭琪,感謝西西利。"法蘭琪對威廉斯一直忠心耿耿,無微不至,可是威廉斯的朋友卻一致認為威廉斯對法蘭琪不夠好,他的朋友都站在法蘭琪一邊,因為法蘭琪的人緣實在好。威廉斯為人慷慨,心地善良,但並不好處,他任性、多疑、極度的沒有安全感,到了六十年代事業開始走下坡時,因為過度酗酒服藥,性情更加變得喜怒無常,而且又開始放蕩淫亂起來。有一次威廉斯白天跟三個小妖精胡混,回到家中,法蘭琪正在做晚飯,廚房門開,一盤肉餅飛了出來往威廉斯身上投去,接著沙拉、麵包也擲了過來,法蘭琪氣衝衝奪門而去,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損傷,而威廉斯醉醺醺的居然有臉抓起落在桌上的肉餅大嚼起來。這一類的"家庭糾紛"愈演愈烈,有一回,威廉斯帶了一個年輕畫家回家,又讓法蘭琪抓到了,法蘭琪忍無可忍,撲上去差點沒把那個畫家扼死。威廉斯終於與法蘭琪決裂,帶了那個畫家離家出走,法蘭琪追了出去,問威廉斯道:"我們相處十四年,你這樣離去聯手都不跟我握一下嗎?"威廉斯與法蘭琪握了手,不顧而去。兩人分手沒有多少時候,威廉斯到北非度假去了,身邊人又換了一個長得極美的小詩人,他叫他"安琪兒"。威廉斯正在花天酒地,朋友來電話,告訴他法蘭琪得了肺癌,病情嚴重。威廉斯馬上飛到紐約,回到法蘭琪的身邊去。威廉斯這本"懺悔錄"寫得最動人的地方就是他最後照顧法蘭琪,直到他死亡的那一節。威廉斯走紅的那十幾年,一切得來太易,法蘭琪在他身邊,他並沒有感到法蘭琪的可貴,也不懂得珍惜兩個人的一段緣,一旦他發覺法蘭琪不久于人世,他才突然恐慌起來,像一個惶惶然不知何去何從的孩子。那時候他才想起法蘭琪種種的好處,而且他還發覺他一直是深愛著法蘭琪的。威廉斯一時悔恨交加,不能自已,可惜一切都已太遲。法蘭琪生前是威廉斯感情上的避風港,他一死,威廉斯如同一艘失去了舵的船在狂風怒濤中飄來蕩去,卻始終靠不了岸。法蘭琪的死亡與威廉斯事業的下落正好同時,其實二者也有相當的關聯,因為法蘭琪替威廉斯創造了一個穩定的環境,讓他安心創作。他對法蘭琪的依賴是大的,法蘭琪不在了,威廉斯連日常生活也無法自理,一下患了七年的抑鬱症,最後終至精神崩潰。

  一九六三年我初到紐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百老彙正在上演的《牛奶車不再靠站》,女主角是赫曼妮·白德麗(HermioneBaddeley),她的演技很精彩,把個遲暮美人追悔一生演得淋漓盡致。那是法蘭琪死後威廉斯的第一個劇本,十足反映了他當時內心的情結。威廉斯與他的劇中人物認同得太深了,劇中人痛苦的呐喊令人感到聲嘶力竭。劇評人把《牛》劇狠狠地杯葛了一頓,威廉斯從此一蹶不振。楚門·卡波第(TrumanCapote)在一篇訪問稿曾說:"威廉斯的劇是十足的感性,毫無智慧可言。"卡波第與威廉斯本來是朋友,後來二人反目。卡波第一向以損人尖酸刻薄出名,但他的話也不無道理,論到哲學思想的深度,威廉斯的確不如歐洲前衛劇作家貝克特、尤涅斯科、布萊希特等人。但他寫的卻是一些人類最基本的感情:愛情幻滅的痛苦、人生而俱來的寂寞、對過去光榮之追念。這些感情,在舞臺上由蘿娜、白蘭芝、愛爾瑪散發出來,確有雷霆萬鈞之勢,她們的痛苦是錐心之痛,她們的寂寞卻是宇宙性的了。威廉斯幾個最成功的劇中,思想與感情是合而為一的。一九八一年威廉斯演出了他最後一個重要劇本《有陰有晴》(SomethingCloudy,SomethingClear),那是一個回憶劇,又是完全自傳性的,劇中他的第一個戀人琪普、法蘭琪、女演員泰露拉他們的鬼魂一一出現,這三個人威廉斯都曾愛過而且早已逝世,他與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段充滿了追悔與柔情的傾訴。這個劇異常成熟而動人,劇中威廉斯在向他的過去告別,也在跟死亡對話。一九八三年威廉斯去世,他的死亡就跟他劇中人結局一樣孤獨怪異。他一個人孤零零僵斃在一家旅館裏,藥瓶蓋塞住了咽喉窒息而死。威廉斯生前享盡榮華富貴,也嘗遍寂寞痛苦,其實他的一生就是個最精彩的劇本,真是人生如戲。

Sunday, June 04, 2006

How to travel with a salmon / Umberto Eco

According to the newspapers, there are two main problems besetting the modern world: the invasion of the computer, and the alarming expansion of the Third World. The newspapers are right, and i know it.

My recent journey was brief: one day in Stockholm and three in London. In Stockholm, taking advantage of a free hour, I bought a smoked salmon, an enormous one, dirt cheap. It was carefully packaged in plastic, but i was told that, if i was travelling, i would be well advised to keep it refrigerated. Ha. Just try.

Happily, in London, my publisher made me a reservation in a deluxe hotel: a room equipped with minibar. But on arriving at the hotel, I had the impression i was entering a foreign legation in Peking during the Boxer rebellion: whole families camping out in the lobby, travelers wrapped in blankets sleeping amid their luggage. I questioned the staff, all of them Indians except for a few Malayans, and i was told that just the previous day, in this grand hotel, a computerized system had been installed and, before all the kinks could be eliminated, had broken down for two hours. There was no way of telling which rooms were occupied and which were free. I would have to wait.

Towards evening the system was back up, and i managed to get into my room. Worried about my salmon, i removed it from the suitcase and looked for the minibar.
As a rule, in normal hotels, the minibar is a small refrigerator containing two beers, some miniature bottles of hard liquor, a few cans of fruit juice, and two packets of peanuts. In my hotel, the refrigerator was family size and contained fifty bottles of whisky, gin, Drambuie, Courvoisier, eight large Perriers, two Vitelloises, and two Evians, three half-bottles of champagne, various cans of Guinness, pale ale, Dutch beer, German beer, bottles of white wine both French and Italian, and, besides peanuts, also cocktail crackers, almonds, chocolates, and Alka-Seltzer. There wsa no room for the salmon. I pulled out two roomy drawers of the dresser and emptied the contents of the bar into them, then refrigerated the salmon, and thought no more about it. The next day, when i came back into the room at four in the afternoon, the salmon was on the desk, and the bar was again crammed almost solid with gourmet products. I opened the drawers, only to discover that everything I had hidden there the day before was still in place. I called the desk and told the clerk to inform the chambermaids that if they found the bar empty is wasn't because i had consumed all its contents, but because of the salmon. He replied that all such requests had to be entered in the central computer, but - a further complications - because most of the staff spoke no English, verbal instructions were not accepted: Everything had to be translated into Basic. Meanwhile, I pulled out another two drawers and filled them with the new contents of the bar, where i then replaced my salmon.
The nest day at 4 p.m., the salmon was back on the desk, and it was already emanating a suspect odor. The bar was crammed with bottles large and small, and the four drawers of the dresser suggested the back room of a speakeasy at the height of Prohibition. I called the desk again and was told that they are having more trouble with the computer. I rang that bell for room service and tried to explain my situation to a youth with a pony tail; he could speak nothing but a dialect that, as an anthropologist colleague explained later, had been currently only in Kefiristan at about the time Alexander the Great was wooing Roxana.

The next morning i went down to sign the bill. It was astronomical. It indicated that in two and a half days i had consumed several hectoliters of Veuve Clicquot, ten liters of various whiskies, including some very rare single malts, eight liters of gin, twenty-five liters of mineral water (both Perrier and Evian, plus some bottles of San Pellegrino), enough fruit juiceto protext from scurvy all the children in UNICEF's care, and enough almonds, walnuts, and peanuts to induce vomiting in Dr. Kay Scarpetta. I tried to explain, but the clerk, with a betel-blackened smile, assured me that this was what the computer said. I asked for a lawyer, and they brought me an avocado.

Now my publisher is furious and thinks i'm a chronic freeloader. The salmin is inedible. My children insist i cut down on my drinking.

Sunday, July 31, 2005

非常的膽量和志氣——《180°以外》


瑤瑤一手包辦攝影、文字,照片不是頂好,可文字跟照片配起來非常搭調,很和諧。作者十八歲開始便在中國自助旅行,作者介紹夠新的話,遊過的地方有雲南、陝西、甘肅、新彊、貴州、廣西、湖北、河北、廣東、內蒙古;2003年初更隻身由北向南穿越越南、柬埔寨等地。小我幾個月,但自問文學修養、志氣、膽量都遠不及她,拜服。

如果最後不做學術研究或決定離開文化,能當個旅遊書作者也是上天恩賜。

有心有火——《藏地牛皮書》


掀起旅遊書熱的就是這本書,出版於2001年,此後以《什麼什麼書》為名的的旅遊書紛紛出版。後來的旅遊書出了這麼多,也學同一樣的形式、風格,模仿出古舊、異地情調、原始味道的,都賣起orientalism來了。可還是最喜歡《藏》,最有心最有火,想為有心旅行愛旅行的人寫的書,還有手繪地圖。當時手繪地圖可是很值錢的,不是太多人做嘛,又麻煩。書背有留孔說要讓讀者到了西藏,紮條牛皮繩把書綁好,免得書爛成一片片(是真的會脫開一頁頁的,信我),也是書名的來由。初出版沒有想過會賺個滿堂紅,結果現在被封為到西藏的必讀書,相信一直睡著覺也會笑醒。

申遺的壞處——《麗江的柔軟時光》


與《大理的遊俠時光》並稱的必讀書,封面上說:「大陸、台、港、澳地區及新加坡熱銷」,怪不得麗江古城遊人如鯽,店舖晚上11時還是燈火通明。自從江澤民前國家主席在大水車後面的牆上題上:
     

「世界文化遺產      
麗江古城      
江澤民」      

在麗江古城住的納西族便注定走噩運,可怒也,還說納西族走婚,叫摩梭族顏面何存?Anyway,麗江古城早已不古了,大家不過去看屋頂上的瓦當。《麗》實在是把麗江古城「神化」了,不必要的掃上神秘色彩、說到擁有魔法一般。怪不得回來後,有人問我有沒有中「蠱」,我嚇得呆在當場不能言語,想:「喂,我去麗江呀,你以為我去左邊?」去旅遊當然可以拋開世俗事,這是遊人的心態,不是地點所賦予。麗江古城理所當然也有人為五斗米折腰,也有無數的在(想)謀生活,只是那裡的人也在賺錢也在玩,愛旅遊又肯不顧一切的去旅遊而已。      

不要誤會,我也是愛麗江愛得死去活來的。      

由於是多人合著,文筆參差,不是有他的報導,沒那麼輕易挨下去;不要嘗試在他們的邏輯中找邏輯。作者們太貪心了,想把麗江古城的人、物、事都放在一本書裡,結果重覆的部份很多。可是呢,如果去麗江旅遊不喜歡隨性喜歡有準備,出發前看這本書也是好的,最少書中幾十家客棧的地址電話,不用擔心住宿問題。

溫柔的「龍先生」——《孩子你慢慢來》


從香港的書展買回來後,便趕緊的看完了,用獵奇的態度看這本書。   

如果從一下子從《野火集》跳到廿年後的《孩子你慢慢來》一定難以消化。跟《野火集--20周年紀念版》一同出版的《孩》,完滿地填補了龍應台女性化、作為母親的一面。在《人在歐洲》裡,龍應台已經帶著自己小小的孩子到歐洲跑,頂著大肚子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個女人。到了《孩》,她擁抱自己這個女人的角色。因為她生為女性,所以才有權利、福氣去享受生、養孩子的幸福。不像大部份父母親希望兒女能一生留在自己身邊,這本書就如龍應台送給孩子的成人禮,告訴他們:你飛吧,用你的翅膀去翱翔天際吧——
  
「父母親,對於一個二十歲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裡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去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搬家具時碰破了一個牆角,你也不會去說「對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視若無睹的住慣了的舊房子吧。」(摘自《親愛的安德烈 藏在心中的小鎮》,蘋果日報,17-7-2005)

作為龍應台的兒子,安安與飛飛,是幸福的,小時候已經在《水滸傳》、《西遊記》等章回小說和童話中長大。但他們的學習不是被動的聽、接受和吸收,在他們還是小小的芽苗時,龍應台便教他們一同批判思考:其實梁山泊的不是好漢,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山賊;信仰、迷信和神話之間有什麼分別。儘管安安小時候的志願是嫁給王子。   

安安和飛飛既幸福也痛苦。他們從小便要思考我究竟是哪裡人的問題,也要在不同的地方生活。當然龍媽媽也對他們的要求很高,希望他們能夠成為自己價值的鬥士,在能保護自己底下,做到威武不能屈。小孩子慢慢長大成人,建立自己的價值、自己的看法;母子之間因為多了一個小生命的變化;母子因時間的逝去,一起長大、老去,而要接受大家將要分開或離開自己的家鄉……這些點點的小事,才是生命中最動人最撼動心靈的大事件。   

祝福安安和飛飛~

《網路與書》系列

開這個blog的最大動力就是推介這一套書——網路與書(Net and Books)。

最初是因為試刊號找來幾米畫封面,所以急急一出版就買回來。看畢拍手叫好,又是郝明義先生的傑作。雖然出版社明確的寫著「網路與書股份有限公司台灣分公司」,實質也是大塊文化的其中一塊肉。

可以稱這本東西為雜誌吧,由以往不定期出版到現在「希望能兩個月出版一期」,可見到整個《網路與書》閱讀計劃的成功。創作這本書的主因,可參看試刊號:

「網路發展之後,閱讀開始重新定義。
網路與書籍,成為閱讀的一體兩面。
網路界面的閱讀,和紙張界面的閱讀,成為相輔相成的途徑工具。
我們正式由一個「讀書」的時代,進入一個「閱讀」的時代。

如果說知識是一座森林,
那麼網路發展之後,密林就更加深沉。
如果說閱讀是在密林裡尋找一片樹葉的探險,也就更加難以預測。

因此,這是一個重新看待閱讀,探索閱讀的計劃。」

是這一種敏銳的觸覺,造就這本有深度有闊度有遠見的雜誌。網路既指互聯網,也指英文的network。從互聯網的理解說,《網路與書》是想把書與網路的分界線刪去,跨媒體由平面走向網路的多媒體世界,由小處著手大處著眼,把讀者牽引到無分東方西方的世界,一起去發掘寶藏。從network一方面理解,《網》便是想作為引子一樣,簡單扼要從多角度分析不同題目,讓讀者能根據這些引子找到自己的主張,延伸下去建立個人的閱讀網路。

《網路與書》所推崇的是:

「在閱讀的森林裡摸索前行,需要熱情
在摸索中不致迷失方向,需要主張」

《網》希望能藉著這本書引起讀者對閱讀、尋找知識的熱情與渴求,在書中提供不同的主張,讓讀者消化後自行在閱讀的森林裡摸索。現在《網》的網站已經有發定期的時事評論,更加有台北與北京兩家分公司,更可接受網上訂閱(我在美國時就曾經太掛念《網》考慮過要網上訂閱)。這個《網路與書》的世界應該會繼續發展吧,我也盼望讀者數量能幾何級的增加下去。

由2001年試刊號到現在出版了18本,可能是頻道對,幾乎九成九我都是一看到題目和郝明義先生的序言便狂呼尖叫立刻淘錢買下來的。最喜歡的是《詩戀》和《做愛情》,老實說不是易喫的雜誌,常常因為雜誌的評論、文章太深入太闊看不下去。同桌食飯各自修行,能消化能吸收多少便多少吧。以下是已出版的《網》:




最後是郝明義先生其中一篇解釋這個計劃的文章,相信他比我有說服力得多。因為有他,所以我相信大塊,相信《網路與書》,並永遠誓死效忠,阿們﹗

《從大英圖書館的下午談起》   郝明義

2001年 3月底,我參加倫敦書展。書展之後,有一個下午在大英圖書館讀書。

倫敦固然以陰冷聞名,今年又特別。

書展會場,一位莫斯科來的出版同業就說真不知道倫敦的三月可以冷到這種地步。那天下午,卻是陽光明媚。所以到了大英圖書館外,沒有進去,先在廣場上曬著太陽小睡了片刻。我去圖書館,一方面是慕名,一方面是想找一些書。

當時《網路與書》的試刊號已經出版,聽過各方意見後,想整理一下思緒,也想為自己要寫的一篇文章找一些資料,因此到大英圖書館去一趟,就成了心底很大的期待。

要進大英圖書館的研究室,需要申請。他們問我有什麼要研究的主題,我說讀了些西方印刷術與西方文明關係的書之後,想來找一些中國印刷術和東方文明相關的閱讀。圖書館新擴建過,透著天光的大廳,泛著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十分怡然。到樓上,進了研究室,卻又是另一種氣氛。滅音的地毯,一排排卡片櫃,一些電腦檢索的螢幕,是最先映進眼廉的。再進去,就是一排排開架式的書架,和一排排閱讀檯。有一位中文室主任,和一位日文室主任出來見我。他們又再問一遍我來的目的。聽過之後,日文室主任走過書架,找了兩本書給我。中文室主任找了三本書給我,然後告訴我如果還要找相關的書,可以去書架的哪個區域尋找。

那天下午,我就在那裡翻閱了他們推薦的五本書(時間來不及細讀)。我有兩個深刻的感觸。其一,是佩服那兩位主任分別推薦給我的三本書,兩本書。大英圖書館藏書之豐,不必多言。他們如果很輕快地指出幾萬幾千,或幾百種可能是我需要的書目,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或者,如果他們端出幾十種書給我,也屬正常。我佩服他們只推薦三本、兩本書。那不是草率,也不是武斷,而是一種對自己館藏圖書了然於胸的信心之中,還帶著對讀者的體貼。體貼讀者從最方便的入口進去摸索一條閱讀的途徑。英文所謂的Librarian,中文實在不該譯為「圖書館員」。其二,是對參考書目有了新的想法。除了那五本書之外,那天下午我也忙於從書後所列的參考書目,以及他們所告訴我的那塊書架區域之間尋找驚喜。

雖然以前也使用參考書目來當作閱讀的參考,但沒有像那天下午那麼深刻的感受。不是每個地方都有一個大英圖書館,也不是每個圖書館裡都有那麼專業又體貼的Librarian,那麼我們可以如何彌補這些不足?每一本書的作者,其實都可以扮演一個Librarian的角色。書後所列的參考書目,很像作者這個Librarian所指出另一塊無形的書架區域。我們從閱讀一本書的本文到徜徉於書後的參考書目,以及從參考書目中的某一本書再由本文而搜尋列於其後的參考書目,這種延伸,就是網路。對作者來說,為了寫作的嚴謹,參考書目固然需要列得鉅細靡遺,但是為了方便讀者進入他思想的領域,顯然應該在參考書目中另闢一個特別推薦的角落。

在《網路與書》試刊號〈密林裡尋找一片樹葉的探險〉文章裡,我說過「網路,是一種新型態的書。書,是一種傳統型態的網路。」那天下午,特別清楚地看出「書,是一種傳統型態的網路。」大英圖書館的經驗,對我接下來思考《網路與書》的編輯方向時,助益匪淺。我一直提醒自己,如何進行歸納與延伸──不論就整本刊物,還是就單篇文章。換句話說,如何提供那兩本、三本的門戶,以及其後的聯結。方向有了,但方法還是相當混沌,怎樣把這樣一個方向轉化到雜誌的表現型態,固然有趣,但也有些扞格之處。這些想法,等到我們實際做完台灣都會區閱讀習慣調查之後,有了進一步的釐清。這次調查的結論,都在本書第56到69頁,這裡就不再重複。

從大英圖書館的那個經驗,加上這次調查報告的結論,我發現就閱讀是「密林裡尋找一片樹葉的探險」而言,與其以話題導向的月刊型態來出版《網路與書》,不如以主題導向的書的型態來出版《網路與書》。只是這樣的書,在編輯與設計上,可以加入許多雜誌的概念與光影。這就是各位看到新的內容與形式的《網路與書》,以及這個系列裡的第一本書《閱讀的風貌》。非常感謝所有讀者從《網路與書》試刊以來的支持與容忍,使得我們在思考未來的方向時,一直有著最大的空間。